卷一上 第一 逍遙遊
1.1
1.1.1
北冥有魚,其名為鯤。
鯤之大,不知其幾千里也。
化而為鳥,其名為鵬。
鵬之背,不知其幾千里也;
怒而飛,其翼若垂天之雲。
是鳥也,海運則將徙於南冥。
南冥者,天池也。
1.1.2
齊諧者,志怪者也。
諧之言曰:「鵬之徙於南冥也,水擊三千里,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,去以六月息者也。」
1.1.3
野馬也,塵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
天之蒼蒼,其正色邪?
其遠而無所至極邪?
其視下也,亦若是則已矣。
1.1.4
且夫水之積也不厚,則其負大舟也無力。
覆杯水於坳堂之上,則芥為之舟;
置杯焉則膠,水淺而舟大也。
風之積也不厚,則其負大翼也無力。
故九萬里,則風斯在下矣,而後乃今掊風;
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,而後乃今將圖南。
1.1.5
蜩與學鳩笑之曰:「我決起而飛,槍榆枋而止,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,奚以這九萬里而南為?」
適莽蒼者,三餐而反,腹猶果然;
適百里者,宿舂糧;
適千里者,三月聚糧。
之二蟲又何知!
1.1.6
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。
奚以知其然也?
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,此小年也。
1.1.7
楚之南有冥靈者,以五百歲為春,五百歲為秋;
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歲為春,八千歲為秋。
此大年也。
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,眾人匹之,不亦悲乎!
湯之問棘也是已。
窮髮之北有冥海者,天池也。
有魚焉,其廣數千里,未有知其脩者,其名為鯤。
有鳥焉,其名為鵬,背若泰山,翼若垂天之雲,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,絕雲氣,負青天,然後圖南,且適南冥也。
斥鴳笑之曰:「彼且奚適也?
我騰躍而上,不過數仞而下,翱翔蓬蒿之間,此亦飛之至也,而彼且奚適也?」
此小大之辯也。
1.1.8
故夫知效一官,行比一鄉,德合一君,而徵一國者,其自視也亦若此矣。
而宋榮子猶然笑之。
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,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,定乎內外之分,辯乎榮辱之竟,斯已矣。
彼其於世,未數數然也。
雖然,猶有未樹也。
夫列子御風而行,泠然善也,旬有五日而反。
彼於致福者,未數數然也。
此雖免乎行,猶有所待者也。
若夫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氣之辯,以遊無窮者,彼且惡乎待哉!
故曰:至人無己,神人無功,聖人無名。
1.2
1.2.1
堯讓天下於許由,曰:「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,其於光也,不亦難乎!
時雨降矣而猶浸灌,其於澤也,不亦勞乎!
夫子立而天下治,而我猶尸之,吾自視缺然。
請致天下。」
許由曰:「子治天下,天下既已治也。
而我猶代子,吾將為名乎?
名者,實之賓也,吾將為賓乎?
鷦鷯巢於深林,不過一枝;
偃鼠飲河,不過滿腹。
歸休乎君,予無所用天下為!
庖人雖不治庖,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。」
1.2.2
肩吾問於連叔曰:「吾聞言於接輿,大而無當,往而不返。
吾驚怖其言,猶河漢而無極也,大有徑庭,不近人情焉。」
連叔曰:「其言謂何哉?」
曰︰「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焉,肌膚若冰雪,淖約若處子。
不食五穀,吸風飲露。
乘雲氣,御飛龍,而遊乎四海之外。
其神凝,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。
吾以是狂而不信也。」
連叔曰:「然,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,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。
豈唯形骸有聾盲哉?
夫知亦有之。
是其言也,猶時女也。
之人也,之德也,將旁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,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!
之人也,物莫之傷,大浸稽天而不溺,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熱。
是其塵垢秕糠,將猶陶鑄堯舜者也,孰肯以物為事!」
1.2.3
宋人資章甫而適越,越人斷髮文身,無所用之。
1.2.4
堯治天下之民,平海內之政。
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,汾水之陽,窅然喪其天下焉。
1.3
1.3.1
惠子謂莊子曰:「魏王貽我大瓠之種,我樹之成而實五石。
以盛水漿,其堅不能自舉也。
剖之以為瓢,則瓠落無所容。
非不呺然大也,吾為其無用而掊之。」
莊子曰:「夫子固拙於用大矣。
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,世世以洴澼絖為事。
客聞之,請買其方百金。
聚族而謀曰:『我世世為洴澼絖,不過數金;
今一朝而鬻技百金,請與之。』
客得之,以說吳王。
越有難,吳王使之將。
冬,與越人水戰,大敗越人,裂地而封之。
能不龜手,一也;
或以封,或不免於洴澼絖,則所用之異也。
今子有五石之瓠,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,而憂其瓠落無所容?
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!」
1.3.2
惠子謂莊子曰:「吾有大樹,人謂之樗。
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,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。
立之塗,匠者不顧。
今子之言,大而無用,眾所同去也。」
莊子曰:「子獨不見狸狌乎?
卑身而伏,以候敖者;
東西跳梁,不避高下;
中於機辟,死於罔罟。
今夫斄牛,其大若垂天之雲。
此能為大矣,而不能執鼠。
今子有大樹,患其無用,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,廣莫之野,彷徨乎無為其側,逍遙乎寢臥其下。
不夭斤斧,物無害者,無所可用,安所困苦哉!」
卷一下 第二 齊物論
2.1
南郭子綦隱机而坐,仰天而噓,荅焉似喪其耦。
顏成子游立侍乎前,曰:「何居乎?
形固可使如槁木,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?
今之隱机者,非昔之隱机者也?」
子綦曰:「偃,不亦善乎,而問之也!
今者吾喪我,汝知之乎?
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,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!」
子游曰:「敢問其方。」
子綦曰:「夫大塊噫氣,其名為風。
是唯無作,作則萬竅怒呺。
而獨不聞之翏翏乎?
山林之畏佳,大木百圍之竅穴,似鼻,似口,似耳,似枅,似圈,似臼,似洼者,似污者;
激者、謞者、叱者、吸者、叫者、譹者、宎者、咬者,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。
泠風則小和,飄風則大和,厲風濟則眾竅為虛。
而獨不見之調調,之刀刀乎?」
子游曰:「地籟則眾竅是已,人籟則比竹是已,敢問天籟。」
子綦曰:「夫吹萬不同,而使其自已也。
咸其自取,怒者其誰邪?」
2.2
2.2.1
大知閑閑,小知間間;
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。
其寐也魂交,其覺也形開。
與接為構,日以心鬥。
縵者、窖者、密者。
小恐惴惴,大恐縵縵。
其發若機栝,其司是非之謂也;
其留如詛盟,其守勝之謂也;
其殺若秋冬,以言其日消也;
其溺之所為之,不可使復之也;
其厭也如緘,以言其都洫也;
近死之心,莫使復陽也。
喜怒哀樂,慮歎變慹,姚佚啟態;
樂出虛,蒸成菌。
日夜相代乎前,而莫知其所萌。
已乎,已乎!
旦暮得此,其所由以生乎!
2.2.2
非彼無我,非我無所取。
是亦近矣,而不知其所為使。
若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眹。
可行己信,而不見其形,有情而無形。
2.2.3
百骸、九竅、六藏,賅而存焉,吾誰與為親?
汝皆說之乎?
其有私焉?
如是皆有為臣妾乎?
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?
其遞相為君臣乎?
其有真君存焉?
如求得其情與不得,無益損乎其真。
2.2.4
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盡。
與物相刃相靡,其行盡如馳,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!
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,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,可不哀邪!
人謂之不死,奚益!
其形化,其心與之然,可不謂大哀乎?
人之生也,固若是芒乎?
其我獨芒,而人亦有不芒者乎?
2.3
2.3.1
夫隨其成心而師之,誰獨且無師乎?
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?
愚者與有焉!
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。
是以無有為有。
無有為有,雖有神禹,且不能知,吾獨且奈何哉!
2.3.2
夫言非吹也,言者有言。
其所言者特未定也。
果有言邪?
其未嘗有言邪?
其以為異於鷇音,亦有辯乎?
其無辯乎?
2.3.3
道惡乎隱而有真偽?
言惡乎隱而有是非?
道惡乎往而不存?
言惡乎存而不可?
道隱於小成,言隱於榮華。
故有儒墨之是非,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。
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,則莫若以明。
2.3.4
物無非彼,物無非是。
自彼則不見,自知則知之。
故曰: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。
彼是方生之說也。
雖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;
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;
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
是以聖人不由,而照之於天,亦因是也。
2.3.5
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。
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,果且有彼是乎哉?
果且無彼是乎哉?
彼是莫得其偶,謂之道樞。
樞始得其環中,以應無窮。
是亦一無窮,非亦一無窮也。
故曰:莫若以明。
2.4
2.4.1
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;
以馬喻馬之非馬,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。
天地一指也,萬物一馬也。
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。
2.4.2
道行之而成,物謂之而然。
惡乎然?
然於然。
惡乎不然?
不然於不然。
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。
無物不然,無物不可。
故為是舉莛與楹,厲與西施,恢詭譎怪,道通為一。
其分也,成也;
其成也,毀也。
凡物無成與毀,復通為一。
2.4.3
唯達者知通為一,為是不用而寓諸庸。
庸也者,用也;
用也者,通也;
通也者,得也。
適得而幾矣。
因是已,已而不知其然,謂之道。
2.4.4
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,謂之「朝三」。
何謂「朝三?」
曰:「狙公賦芧,曰:『朝三而暮四。』
眾狙皆怒。
曰:『然則朝四而暮三。』
眾狙皆悅。」
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,亦因是也。
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,是之謂兩行。
2.4.5
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
惡乎至?
有以為未始有物者,至矣,盡矣,不可以加矣!
其次以為有物矣,而未始有封也。
其次以為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。
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虧也。
道之所以虧,愛之所以成。
果且有成與虧乎哉?
果且無成與虧乎哉?
有成與虧,故昭氏之鼓琴也;
無成與虧,故昭氏之不鼓琴也。
昭文之鼓琴也,師曠之枝策也,惠子之據梧也,三子之知幾乎,皆其盛者也,故載之末年。
唯其好之也,以異於彼,其好之也,欲以明之。
彼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堅白之昧終。
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,終身無成。
若是而可謂成乎?
雖我亦成也。
若是而不可謂成乎?
物與我無成也。
是故滑疑之耀,聖人之所鄙也。
為是不用而寓諸庸,此之謂「以明」。
2.5
2.5.1
今且有言於此,不知其與是類乎?
其與是不類乎?
類與不類,相與為類,則與彼無以異矣。
2.5.2
雖然,請嘗言之。
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。
有有也者,有無也者,有未始有無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。
俄而有無矣,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。
今我則已有謂矣,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?
其果無謂乎?
2.5.3
夫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,而大山為小;
莫壽於殤子,而彭祖為夭。
天地與我並生,而萬物與我為一。
既已為一矣,且得有言乎?
既已謂之一矣,且得無言乎?
一與言為二,二與一為三。
自此以往,巧歷不能得,而況其凡乎!
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,而況自有適有乎!
無適焉,因是已!
2.5.4
夫道未始有封,言未始有常,為是而有畛也。
請言其畛:有左,有右,有倫,有義,有分,有辯,有競,有爭,此之謂八德。
六合之外,聖人存而不論;
六合之內,聖人論而不議。
春秋經世先王之志,聖人議而不辯。
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;
辯也者,有不辯也。
曰:「何也?」
「聖人懷之,眾人辯之以相示也。
故曰:辯也者,有不見也。」
2.5.5
夫大道不稱,大辯不言,大仁不仁,大廉不嗛,大勇不忮。
道昭而不道,言辯而不及,仁常而不成,廉清而不信,勇忮而不成。
五者圓而幾向方矣!
2.5.6
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。
孰知不言之辯,不道之道?
若有能知,此之謂天府。
注焉而不滿,酌焉而不竭,而不知其所由來,此之謂葆光。
2.6
2.6.1
故昔者堯問於舜曰:「我欲伐宗、膾、胥敖,南面而不釋然。
其故何也?」
舜曰:「夫三子者,猶存乎蓬艾之間。
若不釋然何哉!
昔者十日並出,萬物皆照,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!」
2.6.2
齧缺問乎王倪曰:「子知物之所同是乎?」
曰:「吾惡乎知之!」
「子知子之所不知邪?」
曰:「吾惡乎知之!」
「然則物無知邪?」
曰:「吾惡乎知之!」
雖然,嘗試言之。
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?
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?
且吾嘗試問乎女:民濕寢則腰疾偏死,鰍然乎哉?
木處則惴慄恂懼,猿猴然乎哉?
三者孰知正處?
民食芻豢,麋鹿食薦,蝍且甘帶,鴟鴉耆鼠,四者孰知正味?
猿猵狙以為雌,麋與鹿交,鰍與魚游。
毛嬙麗姬,人之所美也;
魚見之深入,鳥見之高飛,麋鹿見之決驟,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?
自我觀之,仁義之端,是非之塗,樊然殽亂,吾惡能知其辯!」
齧缺曰:「子不知利害,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?」
王倪曰:「至人神矣!
大澤焚而不能熱,河漢冱而不能寒,疾雷破山、飄風振海而不能驚。
若然者,乘雲氣,騎日月,而游乎四海之外,死生無變於己,而況利害之端乎!」
2.6.3
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:「吾聞諸夫子,聖人不從事於務,不就利,不違害,不喜求,不緣道;
無謂有謂,有謂無謂,而遊乎塵垢之外。
夫子以為孟浪之言,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。
吾子以為奚若?」
長梧子曰:「是黃帝之所聽熒也,而丘也何足以知之!
且女亦大早計,見卵而求時夜,見彈而求鴞炙。
予嘗為女妄言之,女以妄聽之。
奚旁日月,挾宇宙?
為其吻合,置其滑涽,以隸相尊。
眾人役役,聖人愚芚,參萬歲而一成純。
萬物盡然,而以是相蘊。
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!
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!
麗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。
晉國之始得之也,涕泣沾襟;
及其至於王所,與王同筐床,食芻豢,而後悔其泣也。
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?
夢飲酒者,旦而哭泣;
夢哭泣者,旦而田獵。
方其夢也,不知其夢也。
夢之中又占其夢焉,覺而後知其夢也。
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,而愚者自以為覺,竊竊然知之。
君乎,牧乎,固哉!
丘也與女,皆夢也;
予謂女夢,亦夢也。
是其言也,其名為吊詭。
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,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
2.6.4
既使我與若辯矣,若勝我,我不若勝,若果是也?
我果非也邪?
我勝若,若不吾勝,我果是也?
而果非也邪?
其或是也?
其或非也邪?
其俱是也?
其俱非也邪?
我與若不能相知也。
則人固受其黮闇,吾誰使正之?
使同乎若者正之?
既與若同矣,惡能正之!
使同乎我者正之?
既同乎我矣,惡能正之!
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?
既異乎我與若矣,惡能正之!
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?
既同乎我與若矣,惡能正之!
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,而待彼也邪?」
「何謂和之以天倪?」
曰:「是不是,然不然。
是若果是也,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;
然若果然也,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。
化聲之相待,若其不相待。
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窮年也。
忘年忘義,振於無竟,故寓諸無竟。」
2.6.5
罔兩問景曰:「曩子行,今子止;
曩子坐,今子起。
何其無特操與?」
景曰:「吾有待而然者邪?
吾所待,又有待而然者邪?
吾待蛇蚹蜩翼邪?
惡識所以然!
惡識所以不然!」
2.6.6
昔者莊周夢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。
自喻適志與!
不知周也。
俄然覺,則蘧蘧然周也。
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,胡蝶之夢為周與?
周與胡蝶,則必有分矣。
此之謂物化。
卷二上 第三 養生主
3.1
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。
以有涯隨無涯,殆已!
已而為知者,殆而已矣!
為善無近名,為惡無近刑,緣督以為經,可以保身,可以全生,可以養親,可以盡年。
3.2
庖丁為文惠君解牛,手之所觸,肩之所倚,足之所履,膝之所踦,砉然響然,奏刀騞然,莫不中音,合於桑林之舞,乃中經首之會。
文惠君曰:「譆,善哉!
技蓋至此乎?」
庖丁釋刀對曰:「臣之所好者,道也,進乎技矣。
始臣之解牛之時,所見無非全牛者。
三年之後,未嘗見全牛也。
方今之時,臣以神遇,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。
依乎天理,批大郤,導大窾,因其固然。
技經肯綮之未嘗,而況大軱乎!
良庖歲更刀,割也;
族庖月更刀,折也。
今臣之刀十九年矣,所解數千牛矣,而刀刃若新發於硎。
彼節者有間,而刀刃者無厚;
以無厚入有間,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。
是以十九年,而刀刃若新發於硎。
雖然,每至於族,吾見其難為,怵然為戒,視為止,行為遲。
動刀甚微,謋然已解,如土委地。
提刀而立,為之四顧,為之躊躇滿志,善刀而藏之。」
文惠君曰:「善哉!
吾聞庖丁之言,得養生焉。」
3.3
3.3.1
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:「是何人也?
惡乎介也?
天與?
其人與?」
曰:「天也,非人也。
天之生是使獨也,人之貌有與也。
以是知其天也,非人也。」
3.3.2
澤雉十步一啄,百步一飲,不蘄畜乎樊中。
神雖王,不善也。
3.3.3
老聃死,秦失吊之,三號而出。
弟子曰:「非夫子之友邪?」
曰:「然。」
「然則吊焉若此,可乎?」
曰:「然。
始也吾以為其人也,而今非也。
向吾入而吊焉,有老者哭之,如哭其子;
少者哭之,如哭其母。
彼其所以會之,必有不蘄言而言,不蘄哭而哭者。
是遁天倍情,忘其所受,古者謂之遁天之刑。
適來,夫子時也;
適去,夫子順也。
安時而處順,哀樂不能入也,古者謂是帝之縣解。」
3.3.4
指窮於為薪,火傳也,不知其盡也。
卷二中 第四 人間世
4.1
顏回見仲尼,請行。
曰:「奚之?」
曰:「將之衛。」
曰:「奚為焉?」
曰:「回聞衛君,其年壯,其行獨。
輕用其國,而不見其過。
輕用民死,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,民其無如矣!
回嘗聞之夫子曰:『治國去之,亂國就之。
醫門多疾。』
愿以所聞思其則,庶幾其國有瘳乎!」
仲尼曰:「譆,若殆往而刑耳!
夫道不欲雜,雜則多,多則擾,擾則憂,憂而不救。
古之至人,先存諸己,而後存諸人。
所存於己者未定,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!
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,而知之所為出乎哉?
德蕩乎名,知出乎爭。
名也者,相札也;
知也者,爭之器也。
二者凶器,非所以盡行也。
且德厚信矼,未達人氣,名聞不爭,未達人心。
而彊以仁義繩墨之言術,暴人之前者,是以人惡有其美也,命之曰菑人。
菑人者,人必反菑之,若殆為人菑夫!
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,惡用而求有以異?
若唯無詔,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。
而目將熒之,而色將平之,口將營之,容將形之,心且成之。
是以火救火,以水救水,名之曰益多。
順始無窮,若殆以不信厚言,必死於暴人之前矣!
且昔者桀殺關龍逢,紂殺王子比干,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,以下拂其上者也,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。
是好名者也。
且昔者堯攻叢枝、胥敖,禹攻有扈,國為虛厲,身為刑戮。
其用兵不止,其求實無已。
是皆求名實者也,而獨不聞之乎?
名實者,聖人之所不能勝也,而況若乎!
雖然,若必有以也,嘗以語我來!」
顏回曰「端而虛,勉而一,則可乎?」
曰:「惡!惡可!
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,常人之所不違,因案人之所感,以求容與其心。
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,而況大德乎!
將執而不化,外合而內不訾,其庸詎可乎!」
「然則我內直而外曲,成而上比。
內直者,與天為徒。
與天為徒者,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,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,蘄乎而人不善之邪?
若然者,人謂之童子,是之謂與天為徒。
外曲者,與人之為徒也。
擎跽曲拳,人臣之禮也。
人皆為之,吾敢不為邪!
為人之所為者,人亦無疵焉,是之謂與人為徒。
成而上比者,與古為徒。
其言雖教,謫之實也,古之有也,非吾有也。
若然者,雖直而不病,是之謂與古為徒。
若是則可乎?」
仲尼曰:「惡!惡可!
太多政,法而不諜,雖固亦無罪。
雖然,止是耳矣,夫胡可以及化!
猶師心者也。」
顏回曰:「吾無以進矣,敢問其方。」
仲尼曰:「齋,吾將語若。
有而為之,其易邪?
易之者,皞天不宜。」
顏回曰:「回之家貧,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。
若此,則可以為齋乎?」
曰:「是祭祀之齋,非心齋也。」
回曰:「敢問心齋。」
仲尼曰:「若一志,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,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。
聽止於耳,心止於符。
氣也者,虛而待物者也。
唯道集虛。
虛者,心齋也」顏回曰:「回之未始得使,實自回也;
得使之也,未始有回也,可謂虛乎?」
夫子曰:「盡矣!
吾語若!
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,入則鳴,不入則止。
無門無毒,一宅而寓於不得已,則幾矣。
絕跡易,無行地難。
為人使易以偽,為天使難以偽。
聞以有翼飛者矣,未聞以無翼飛者也;
聞以有知知者矣,未聞以無知知者也。
瞻彼闋者,虛室生白,吉祥止止。
夫且不止,是之謂坐馳。
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,鬼神將來舍,而況人乎!
是萬物之化也,禹、舜之紐也,伏戲、几蘧之所行終,而況散焉者乎!」
4.2
葉公子高將使於齊,問於仲尼曰:「王使諸梁也甚重。
齊之待使者,蓋將甚敬而不急。
匹夫猶未可動,而況諸侯乎!
吾甚慄之。
子嘗語諸梁也曰:『凡事若小若大,寡不道以懽成。
事若不成,則必有人道之患;
事若成,則必有陰陽之患。
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,唯有德者能之。』
吾食也執粗而不臧,爨無欲清之人。
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,我其內熱與!
吾未至乎事之情,而既有陰陽之患矣;
事若不成,必有人道之患,是兩也。
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,子其有以語我來!」
仲尼曰:「天下有大戒二:其一,命也;
其一,義也。
子之愛親,命也。
不可解於心;
臣之事君,義也,無適而非君也,無所逃於天地之間,是之謂大戒。
是以夫事其親者,不擇地而安之,孝之至也;
夫事其君者,不擇事而安之,忠之盛也。
自事其心者,哀樂不易施乎前,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。
為人臣子者,固有所不得已。
行事之情而忘其身,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!
夫子其行可矣!
丘請復以所聞: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,遠則必忠之以言。
言必或傳之。
夫傳兩喜兩怒之言,天下之難者也。
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,兩怒必多溢惡之言。
凡溢之類妄,妄則其信之也莫,莫則傳言者殃。
故法言曰:『傳其常情,無傳其溢言,則幾乎全。』
且以巧鬥力者,始乎陽,常卒乎陰,大至則多奇巧;
以禮飲酒者,始乎治,常卒乎亂,大至則多奇樂。
凡事亦然,始乎諒,常卒乎鄙;
其作始也簡,其將畢也必巨。
言者,風波也;
行者,實喪也。
夫風波易以動,實喪易以危。
故忿設無由,巧言偏辭。
獸死不擇音,氣息茀然,於是並生心厲。
剋核大至,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,而不知其然也。
苟為不知其然也,孰知其所終!
故法言曰:『無遷令,無勸成。
過度益也。』
遷令勸成殆事。
美成在久,惡成不及改,可不慎與!
且夫乘物以游心,托不得已以養中,至矣。
何作為報也!
莫若為致命,此其難者。」
4.3
顏闔將傅衛靈公大子,而問於蘧伯玉曰;
「有人於此,其德天殺。
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,與之為有方,則危吾身。
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,而不知其所以過。
若然者,吾奈之何?」
蘧伯玉曰:「善哉問乎!
戒之,慎之,正女身也哉!
形莫若就,心莫若和。
雖然,之二者有患。
就不欲入,和不欲出。
形就而入,且為顛為滅,為崩為蹶。
心和而出,且為聲為名,為妖為孽。
彼且為嬰兒,亦與之為嬰兒;
彼且為無町畦,亦與之為無町畦;
彼且為無崖,亦與之為無崖;
達之,入於無疵。
汝不知夫螳螂乎?
怒其臂以當車轍,不知其不勝任也,是其才之美者也。
戒之,慎之!
積伐而美者以犯之,幾矣!
汝不知夫養虎者乎?
不敢以生物與之,為其殺之之怒也;
不敢以全物與之,為其決之之怒也;
時其飢飽,達其怒心。
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,順也;
故其殺者,逆也。
夫愛馬者,以筐盛知,以蜄盛溺。
適有蚊虻僕緣,而拊之不時,則缺銜毀首碎胸。
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。
可不慎邪!」
4.4
匠石之齊,至於曲轅,見櫟社樹。
其大蔽數千牛,絜之百圍,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,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。
觀者如市,匠伯不顧,遂行不輟。
弟子厭觀之,走及匠石,曰:「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,夫嘗見材如此其美也。
先生不肯視,行不輟,何邪?」
曰:「已矣,勿言之矣!
散木也。
以為舟則沉,以為棺槨則速腐,以為器則速毀,以為門戶則液樠,以為柱則蠹,是不材之木也。
無所可用,故能若是之壽。」
匠石歸,櫟社見夢曰:「女將惡乎比予哉?
若將比予於文木邪?
夫楂梨橘柚,果蓏之屬,實熟則剝,剝則辱;
大枝折,小枝泄。
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。
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,自掊擊於世俗者也。
物莫不若是。
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,幾死,乃今得之,為予大用。
使予也而有用,且得有此大也邪?
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,奈何哉其相物也?
而幾死之散人,又烏知散木!」
匠石覺而診其夢。
弟子曰:「趣取無用,則為社何邪?」
曰:「密!
若無言!
彼亦直寄焉!
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。
不為社者,且幾有翦乎!
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,而以義喻之,不亦遠乎!」
4.5
4.5.1
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,見大木焉有異,結駟千乘,隱將芘其所藾。
子綦曰:「此何木也哉!
此必有異材夫!」
仰而視其細枝,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;
俯而視其大根,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;
咶其葉,則口爛而為傷;
嗅之,則使人狂醒,三日而不已。
子綦曰「此果不材之木也,以至於此其大也。
嗟乎神人,以此不材!
4.5.2
宋有荊氏者,宜楸柏桑。
其拱把而上者,求狙猴之杙者斬之;
三圍四圍,求高名之麗者斬之;
七圍八圍,貴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斬之。
故未終其天年,而中道夭於斧斤,此材之患也。
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,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。
此皆巫祝以知之矣,所以為不祥也。
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。
支離疏者,頤隱於臍,肩高於頂,會撮指天,五管在上,兩髀為脅。
4.6
挫鍼治繲,足以餬口;
鼓莢播精,足以食十人。
上徵武士,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閒;
上有大役,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;
上與病者粟,則受之三鍾與十束薪。
夫支離者其形者,猶足以養其身,終其天年,又況支離其德者乎!」
4.7
孔子適楚,楚狂接輿遊其門曰:「鳳兮鳳兮,何如德之衰也!
來世不可待,往世不可追也。
天下有道,聖人成焉;
天下無道,聖人生焉。
方今之時,僅免刑焉。
福輕乎羽,莫之知載;
禍重乎地,莫之知避。
已乎已乎,臨人以德!
殆乎殆乎,畫地而趨!
迷陽迷陽,無傷吾行!
吾行郤曲,無傷吾足!」
山木自寇也,膏火自煎也。
桂可食,故伐之;
漆可用,故割之。
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無用之用也。
卷二下 第五 德充符
5.1
魯有兀者王駘,從之游者,與仲尼相若。
常季問於仲尼曰:「王駘,兀者也,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。
立不教,坐不議。
虛而往,實而歸。
固有不言之教,無形而心成者邪?
是何人也?」
仲尼曰:「夫子,聖人也,丘也直后而未往耳!
丘將以為師,而況不若丘者乎!
奚假魯國,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。」
常季曰:「彼兀者也,而王先生,其與庸亦遠矣。
若然者,其用心也獨若之何?」
仲尼曰:「死生亦大矣,而不得與之變;
雖天地覆墜,亦將不與之遺。
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,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。」
常季曰:「何謂也?」
仲尼曰:「自其異者視之,肝膽楚越也;
自其同者視之,萬物皆一也。
夫若然者,且不知耳目之所宜,而遊心乎德之和;
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,視喪其足猶遺土也。」
常季曰:「彼為己以其知,得其心以其心,得其常心。
物何為最之哉?」
仲尼曰:「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。
唯止能止眾止。
受命於地,唯松柏獨也正,在冬夏青青;
受命於天,唯堯、舜獨也正,在萬物之首。
幸能正生,以正眾生。
夫保始之徵,不懼之實,勇士一人,雄入於九軍。
將求名而能自要者,而猶若是,而況官天地,府萬物,直寓六骸,象耳目,一知之所知,而心未嘗死者乎!
彼且擇日而登假,人則從是也。
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!」
5.2
申徒嘉,兀者也,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。
子產謂申徒嘉曰:「我先出則子止,子先出則我止。」
其明日,又與合堂同席而坐。
子產謂申徒嘉曰:「我先出則子止,子先出則我止。
今我將出,子可以止乎,其未邪?
且子見執政而不違,子齊執政乎?」
申徒嘉曰:「先生之門,固有執政焉如此哉?
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?
聞之曰:『鑒明則塵垢不止,止則不明也。
久與賢人處則無過。』
今子之所取大者,先生也,而猶出言若是,不亦過乎!」
子產曰:「子既若是矣,猶與堯爭善。
計子之德,不足以自反邪?」
申徒嘉曰:「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,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。
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唯有德者能之。
遊於羿之彀中,中央者,中地也;
然而不中者,命也。
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眾矣,我怫然而怒;
而適先生之所,則廢然而反。
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?
吾之自寐邪?
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,而未嘗知吾兀者也。
今子與我游於形骸之內,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,不亦過乎!」
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:「子無乃稱!」
5.3
魯有兀者叔山無趾,踵見仲尼。
仲尼曰:「子不謹,前既犯患若是矣。
雖今來,何及矣!」
無趾曰:「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,吾是以無足。
今吾來也,猶有尊足者存,吾是以務全之也。
夫天無不覆,地無不載,吾以夫子為天地,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!」
孔子曰:「丘則陋矣!
夫子胡不入乎,請講以所聞!」
無趾出。
孔子曰:「弟子勉之!
夫無趾,兀者也,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,而況全德之人乎!」
無趾語老聃曰:「孔丘之於至人,其未邪?
彼何賓賓以學子為?
彼且以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,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?」
老聃曰:「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,以可不可為一貫者,解其桎梏,其可乎?」
無趾曰:「天刑之,安可解!」
5.4
魯哀公問於仲尼曰:「衛有惡人焉,曰哀駘它。
丈夫與之處者,思而不能去也。
婦人見之,請於父母曰:『與為人妻,寧為夫子妾』者,十數而未止也。
未嘗有聞其唱者也,常和人而已矣。
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,無聚祿以望人之腹。
又以惡駭天下,和而不唱,知不出乎四域,且而雌雄合乎前。
是必有異乎人者也。
寡人召而觀之,果以惡駭天下。
與寡人處,不至以月數,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;
不至乎期年,而寡人信之。
國無宰,寡人傳國焉。
悶然而後應,氾而若辭。
寡人醜乎,卒授之國。
無幾何也,去寡人而行。
寡人卹焉若有亡也,若無與樂是國也。
是何人者也?」
仲尼曰:「丘也嘗使於楚矣,適見豚子食於其死母者。
少焉眴若,皆棄之而走。
不見己焉爾,不得類焉爾。
所愛其母者,非愛其形也,愛使其形者也。
戰而死者,其人之葬也不翣資;
刖者之屨,無為愛之。
皆無其本矣。
為天子之諸御,不爪翦,不穿耳;
取妻者止於外,不得復使。
形全猶足以為爾,而況全德之人乎!
今哀駘它未言而信,無功而親,使人授己國,唯恐其不受也,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。」
哀公曰:「何謂才全?」
仲尼曰:「死生、存亡、窮達、貧富、賢與不肖、毀譽、飢渴、寒暑,是事之變,命之行也。
日夜相代乎前,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。
故不足以滑和,不可入於靈府。
使之和豫,通而不失於兌。
使日夜無郤,而與物為春,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。
是之謂才全。」
「何謂德不形?」
曰:「平者,水停之盛也。
其可以為法也,內保之而外不蕩也。
德者,成和之修也。
德不形者,物不能離也。」
哀公異日以告閔子,曰:「始也,吾以南面而君天下,執民之紀而憂其死,吾自以為至通矣。
今吾聞至人之言,恐吾無其實,輕用吾身,而亡其國。
吾與孔丘,非君臣也,德友而已矣!」
5.5
闉跂支離無脤說衛靈公,靈公說之;
而視全人,其脰肩肩。
甕 (上央下瓦) 大癭說齊桓公,桓公說之;
而視全人:其脰肩肩。
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。
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,此所謂誠忘。
故聖人有所遊,而知為孽,約為膠,德為接,工為商。
聖人不謀,惡用知?
不斲,惡用膠?
無喪,惡用德?
不貨,惡用商?
四者,天鬻也,天鬻者,天食也。
既受食於天,又惡用人!
有人之形,無人之情。
有人之形,故群於人,無人之情,故是非不得於身。
眇乎小哉,所以屬於人也!
謷乎大哉,獨成其天!
5.6
惠子謂莊子曰:「人故無情乎?」
莊子曰:「然。」
惠子曰:「人而無情,何以謂之人?」
莊子曰:「道與之貌,天與之形,惡得不謂之人?」
惠子曰:「既謂之人,惡得無情?」
莊子曰:「是非吾所謂情也。
吾所謂無情者,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,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。」
惠子曰:「不益生,何以有其身?」
莊子曰:「道與之貌,天與之形,無以好惡內傷其身。
今子外乎子之神,勞乎子之精,倚樹而吟,據槁梧而瞑。
天選子之形,子以堅白鳴!」
卷三上 第六 大宗師
6.1
知天之所為,知人之所為者,至矣!
知天之所為者,天而生也;
知人之所為者,以其知之所知,以養其知之所不知,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,是知之盛也。
雖然,有患。
夫知有所待而後當,其所待者特未定也。
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?
所謂人之非天乎?
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。
何謂真人?
古之真人,不逆寡,不雄成,不謀士。
若然者,過而弗悔,當而不自得也。
若然者,登高不慄,入水不濡,入火不熱。
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。
古之真人,其寢不夢,其覺無憂,其食不甘,其息深深。
真人之息以踵,眾人之息以喉。
屈服者,其嗌言若哇。
其耆欲深者,其天機淺。
古之真人,不知說生,不知惡死;
其出不訢,其入不距;
翛然而往,翛然而來而已矣。
不忘其所始,不求其所終;
受而喜之,忘而復之,是之謂不以心損道,不以人助天,是之謂真人。
若然者,其心忘,其容寂,其顙頯;
淒然似秋,煖然似春,喜怒通四時,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。
故聖人之用兵也,亡國而不失人心;
利澤施乎萬世,不為愛人。
故樂通物,非聖人也;
有親,非仁也;
天時,非賢也;
利害不通,非君子也;
行名失己,非士也;
亡身不真,非役人也。
若狐不偕、務光、伯夷、叔齊、箕子、胥余、紀他、申徒狄,是役人之役,適人之適,而不自適其適者也。
古之真人,其狀義而不朋,若不足而不承;
與乎其觚而不堅也,張乎其虛而不華也;
邴邴乎其似喜乎!
崔乎其不得已乎!
滀乎進我色也,與乎止我德也,厲乎其似世乎!
謷乎其未可制也;
連乎其似好閉也,悗乎忘其言也。
以刑為體,以禮為翼,以知為時,以德為循。
以刑為體者,綽乎其殺也;
以禮為翼者,所以行於世也;
以知為時者,不得已於事也;
以德為循者,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,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。
故其好之也一,其弗好之也一。
其一也一,其不一也一。
其一與天為徒,其不一與人為徒,天與人不相勝也,是之謂真人 。
6.2
死生,命也,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。
人之有所不得與,皆物之情也。
彼特以天為父,而身猶愛之,而況其卓乎!
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,而身猶死之,而況其真乎!
泉涸,魚相與處於陸,相呴以濕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於江湖。
與其譽堯而非桀也,不如兩忘而化其道。
夫大塊載我以形,勞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
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
夫藏舟於壑,藏山於澤,謂之固矣!
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,昧者不知也。
藏小大有宜,猶有所遯。
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,是恆物之大情也。
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。
若人之形者,萬化而未始有極也,其為樂可勝計邪!
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。
善夭善老,善始善終,人猶效之,而況萬物之所係,而一化之所待乎!
6.3
夫道,有情有信,無為無形;
可傳而不可受,可得而不可見;
自本自根,未有天地,自古以固存;
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;
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,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,先天地生而不為久,長於上古而不為老。
狶韋氏得之,以挈天地;
伏戲氏得之,以襲氣母;
維斗得之,終古不忒;
日月得之,終古不息;
勘坏得之,以襲崑崙;
馮夷得之,以游大川;
肩吾得之,以處大山;
黃帝得之,以登雲天;
顓頊得之,以處玄宮;
禺強得之,立乎北極;
西王母得之,坐乎少廣,莫知其始,莫知其終;
彭祖得之,上及有虞,下及及五伯;
傅說得之,以相武丁,奄有天下,乘東維、騎箕尾而比於列星。
6.4
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:「子之年長矣,而色若孺子,何也?」
曰:「吾聞道矣。」
南伯子葵曰:「道可得學邪?」
曰:「惡!
惡可!
子非其人也。
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,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。
吾欲以教之,庶幾其果為聖人乎?
不然,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,亦易矣。
吾猶守而告之。
吾守之三日,而後能外天下;
已外天下矣,吾又守之,七日而後能外物;
已外物矣,吾又守之,九日而後能外生;
已外生矣,而后能朝徹;
朝徹,而後能見獨;
見獨,而後能無古今;
無古今,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。
殺生者不死,生生者不生。
其為物,無不將也,無不迎也;
無不毀也,無不成也。
其名為攖寧。
攖寧也者,攖而後成者也。」
南伯子葵曰:「子獨惡乎聞之!」
曰:「聞諸副墨之子,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,洛誦之孫聞之瞻明,瞻明聞之聶許,聶許聞之需役,需役聞之於謳,於謳聞之玄冥,玄冥聞之參寥,參寥聞之疑始。」
6.5
子祀、子輿、子犁、子來四人相與語,曰:「孰能以無為首,以生為脊,以死為尻,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,吾與之友矣。」
四人相視而笑,莫逆於心,遂相與為友。
俄而子輿有病,子祀往問之。
曰:「偉哉,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。」
曲僂發背,上有五管,頤隱於齊,肩高於頂,句贅指天。」
陰陽之氣有沴,其心閒而無事,跰 (足鮮) 而鑑於井,曰:「嗟乎!
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。」
子祀曰:「女惡之乎?」
曰:「亡,予何惡!
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,予因以求時夜;
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,予因以求鴞炙;
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,以神為馬,予因以乘之,豈更駕哉!
且夫得者,時也;
失者,順也。
安時而處順,哀樂不能入也,此古之所謂縣解也,而不能自解者,物有結之。
且夫物不勝天久矣,吾又何惡焉!」
俄而子來有病,喘喘然將死。
其妻子環而泣之。
子犁往問之,曰:「叱!
避!
無怛化!」
倚其戶與之語曰:「偉哉造化!
又將奚以汝為,將奚以汝適?
以汝為鼠肝乎?
以汝為蟲臂乎?」
子來曰:「父母於子,東西南北,唯命之從。
陰陽於人,不翅於父母;
彼近吾死而我不聽,我則悍矣,彼何罪焉?
夫大塊以載我以形,勞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
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
今大冶鑄金,金踴躍曰:『我且必為鏌邪!』
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。
今一犯人之形而曰:『人耳!
人耳!』
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。
今一以天地為大爐,以造化為大冶,惡乎往而不可哉!」
成然寐,遽然覺。
6.6
子桑戶、孟子反、子琴張,三人相與友,曰:「孰能相與於無相與,相與於無相為?
孰能登天遊霧,撓挑無極;
相忘以生,無所終窮?」
三人相視而笑,莫逆於心,遂相與友。
莫然有間,而子桑戶死,未葬。
孔子聞之,使子貢往侍事焉。
或編曲,或鼓琴,相和而歌曰:「嗟來桑戶乎!
嗟來桑戶乎!
而已反其真,而我猶為人猗!」
子貢趨而進曰:「敢問臨尸而歌,禮乎?」
二人相視而笑曰:「是惡知禮意!」
子貢反,以告孔子,曰:「彼何人者邪?
修行無有,而外其形骸,臨尸而歌,顏色不變,無以命之。
彼何人者邪?」
孔子曰:「彼,游方之外者也,而丘,游方之內者也。
外內不相及,而丘使女往弔之,丘則陋矣!
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,而游乎天地之一氣。
彼以生為附贅縣疣,以死為決疽(且換成丸) 潰癰。
夫若然者,又惡知死生先后之所在!
假於異物,托於同體;
忘其肝膽,遺其耳目;
反覆終始,不知端倪;
芒然仿徨乎塵垢之外,逍遙乎無為之業。
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,以觀眾人之耳目哉!」
子貢曰:「然則夫子何方之依?」
孔子曰:「丘,天之戮民也。
雖然,吾與汝共之。」
子貢曰:「敢問其方?」
孔子曰:「魚相造乎水,人相造乎道。
相造乎水者,穿池而養給;
相造乎道者,無事而生定。
故曰:魚相忘乎江湖,人相忘乎道術。」
子貢曰:「敢問畸人。」
曰:「畸人者,畸於人而侔於天。
故曰:天之小人,人之君子;
人之君子,天之小人也。」
6.7
顏回問仲尼曰:「孟孫才,其母死,哭泣無涕,中心不慼,居喪不哀。
無是三者,以善喪蓋魯國,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?
回一怪之。」
仲尼曰:「夫孟孫氏盡之矣,進於知矣,唯簡之而不得,夫已有所簡矣。
孟孫氏不知所以生,不知所以死。
不知就先,不知就后。
若化為物,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!
且方將化,惡知不化哉?
方將不化,惡知已化哉?
吾特與汝,其夢未始覺者邪!
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,有旦宅而無情死。
孟孫氏特覺,人哭亦哭,是自其所以乃。
且也相與吾之耳矣,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?
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,夢為魚而沒於淵。
不識今之言者,其覺者乎?
其夢者乎?
造適不及笑,獻笑不及排,安排而去化,乃入於寥天一。」
6.8
意而子見許由,許由曰:「堯何以資汝?」
意而子曰「堯謂我: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。」
許由曰:「而奚為來軹?
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,而劓汝以是非矣,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?」
意而子曰:「雖然,吾願游於其藩。」
許由曰:「不然。
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,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。」
意而子曰:「夫無莊之失其美,據梁之失其力,黃帝之亡其知,皆在鑪捶之間耳。
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,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?」
許由曰:「噫!
未可知也。
我為汝言其大略:吾師乎!
吾師乎!
(上敕下韭)萬物而不為義,澤及萬世而不為仁,長於上古而不為老,覆載天地、刻雕眾形而不為巧。
此所遊已。」
6.9
顏回曰:「回益矣。」
仲尼曰:「何謂也?」
曰:「回忘仁義矣。」
曰:「可矣,猶未也。」
它日,復見,曰:「回益矣。」
曰:「何謂也?」
曰:「回忘禮樂矣!」
曰:「可矣,猶未也。」
他日復見,曰:「回益矣!」
曰:「何謂也?」
曰:「回坐忘矣。」
仲尼蹴然曰:「何謂坐忘?」
顏回曰:「墮肢體,黜聰明,離形去知,同於大通,此謂坐忘。」
仲尼曰:「同則無好也,化則無常也。
而果其賢乎!
丘也請從而後也。」
6.10
子輿與子桑友。
而霖雨十日,子輿曰:「子桑殆病矣!」
裹飯而往食之。
至子桑之門,則若歌若哭,鼓琴曰:「父邪!
母邪!
天乎!
人乎!」
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。
子輿入,曰:「子之歌詩,何故若是?」
曰:「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。
父母豈欲吾貧哉?
天無私覆,地無私載,天地豈私貧我哉?
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!
然而至此極者,命也夫!」
卷三下 第七 應帝王
7.1
齧缺問於王倪,四問而四不知。
齧缺因躍而大喜,行以告蒲衣子。
蒲衣子曰:「而乃今知之乎?
有虞氏不及泰氏。
有虞氏,其猶藏仁以要人;
亦得人矣,而未始出於非人。
泰氏,其臥徐徐,其覺于于;
一以己為馬,一以己為牛;
其知情信,其德甚真,而未始入於非人。」
7.2
肩吾見狂接輿。
狂接輿曰:「日中始何以語女?」
肩吾曰:「告我君人者,以己出經式義度,人孰敢不聽而化諸!」
狂接輿曰:「是欺德也;
其於治天下也,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。
夫聖人之治也,治外乎?
正而後行,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。
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,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,而曾二蟲之無知!」
7.3
天根游於殷陽,至蓼水之上,適遭無名人而問焉,曰:「請問為天下。」
無名人曰:「去!
汝鄙人也,何問之不豫也!
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,厭,則又乘夫莽眇之鳥,以出六極之外,而遊無何有之鄉,以處壙埌之野。
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?」
又復問,無名人曰:「汝游心於淡,合氣於漠,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,而天下治矣。」
7.4
陽子居見老聃,曰:「有人於此,嚮疾彊梁,物徹疏明,學道不倦。
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」
老聃曰:「是於聖人也,胥易技係,勞形怵心者也。
且也虎豹之文來田,蝯狙之便執狸之狗來藉。
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」
陽子居蹴然曰:「敢問明王之治。」
老聃曰:「明王之治: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,化貸萬物而民弗恃;
有莫舉名,使物自喜;
立乎不測,而游於無有者也。」
7.5
鄭有神巫曰季咸,知人之死生、存亡、禍福、壽夭,期以歲月旬日,若神。
鄭人見之,皆奔而走。
列子見之而心醉,歸,以告壺子,曰:「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,則又有至焉者矣。」
壺子曰:「吾與汝既其文,未既其實。
而固得道與?
眾雌而無雄,而又奚卵焉!
而以道與世亢,必信,夫故使人得而相汝。
嘗試與來,以予示之。」
明日,列子與之見壺子。
出而謂列子曰:「嘻!
子之先生死矣!
弗活矣!
不以旬數矣!
吾見怪焉,見濕灰焉。」
列子入,泣涕沾襟以告壺子。
壺子曰:「鄉吾示之以地文,萌乎不震不正,是殆見吾杜德機也。
嘗又與來。」
明日,又與之見壺子。
出而謂列子曰:「幸矣!
子之先生遇我也,有瘳矣!
全然有生矣!
吾見其杜權矣!」
列子入,以告壺子。
壺子曰:「鄉吾示之以天壤,名實不入,而機發於踵。
是殆見吾善者機也。
嘗又與來。」
明日,又與之見壺子。
出而謂列子曰:「子之先生不齊,吾無得而相焉。
試齊,且復相之。」
列子入,以告壺子。
壺子曰:「吾鄉示之以以太沖莫勝,是殆見吾衡氣機也。
鯢桓之審為淵,止水之審為淵,流水之審為淵。
淵有九名,此處三焉。
嘗又與來。」
明日,又與之見壺子。
立未定,自失而走。
壺子曰:「追之!」
列子追之不及。
反,以報壺子曰:「已滅矣,已失矣,吾弗及已。」
壺子曰:「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。
吾與之虛而委蛇,不知其誰何,因以為弟靡,因以為波流,故逃也。」
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。
三年不出,為其妻爨,食豕如食人,於事無與親。
雕琢復朴,塊然獨以其形立。
紛而封戎,一以是終。
7.6
無為名尸,無為謀府;
無為事任,無為知主。
體盡無窮,而游無朕;
盡其所受乎天,而無見得,亦虛而已!
至人之用心若鏡,不將不迎,應而不藏,故能勝物而不傷。
7.7
南海之帝為儵,北海之帝為忽,中央之帝為渾沌。
儵與忽時相遇於渾沌之地,渾沌待之甚善。
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,曰:「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,此獨無有,嘗試鑿之。」
日鑿一竅,七日而渾沌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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